老吕在一处深深的茅草窝里蹶着睡了。我没惊动他,靠近他
躺了下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饥肠辘辘的。倒头便睡。不知睡
到什么时候,突然我的身躯给人摇动:“快起来,他们都走了!”
我睁眼见是老吕,呼地爬起来四下张望,太阳正下山,天上有架
侦察机在低空盘旋,远处轰鸣的炮声依然不断,四野空寂。我不
知所措地问:“怎么办?”老吕说:“这是挑夫班长的报复,故意
不叫我们,快走呀,追他们去!”

  我俩跑出了山沟,前方的山峦上有一片森林,我们以为医院
大队人马已转移到那里隐蔽。飞奔过去一看,这里生长着参天大
树,林木阴森,似进入绝境,强烈的恐惧感令人浑身发冷,我们
不放弃,冒着胆向林间深处搜寻。走了一程,路面开阔起来,脚
下出现了一条宽敞的神道,尽头约50米处是一座庙宇。我们疾步
过去,上到台阶,便是大殿的正门,门楣上有“大成至圣”四个
金字,是座孔庙。高大的殿门是敞开的,透过幽幽的光亮,见到
殿堂中央有一尊孔夫子站立的塑像,头上有冕,身着飘逸的彩色
袍式官服。我们小心翼翼进到殿内,老吕走在头里,他一到孔子
像前,虔诚的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战争在这一带拉锯了近
一年,韩国人崇敬的孔夫子都得不到祭祀,老吕的祈祷更不济事
。我上去拽他赶快离开,说:“孔圣人帮不了我们的忙,快走吧
。”说话间,我发现供桌上堆着供品,很杂乱,满是尘垢,想寻
些吃食的欲望驱动我上去胡乱翻找了一阵。果品大都腐烂,我看
到一只木盆中有块打糕,是朝鲜人用蒸熟糯米放在木臼里砸出来
的,我们称它“糍粑”,已长出一层长长的白毛。揭开霉衣,露
出洁白的糯米茸来,我用手指拈了一小块放到嘴里,很硬,硌牙
,像嚼骨头渣子,咬了几下,软了,无异味。我兴奋地抓起打糕
,约斤把重,剥去皮层,揪了一半给老吕,我们急忙退出了大殿


  太阳快落山了,我判断出北方,边咬着打糕又开始小跑。我
俩上气不接下气直跑到入暮时分,发现我们后面上来了一支小分
队。我惊呼:“是敌人!”路旁已找不到隐蔽的地形地物,我俩只
得站在路边听天由命。老吕是老兵,沉住气说:“是自己人就合
伙走,要是敌人就束手就擒。”他们过来了,突然传来一声:“
前面是谁?”一听是自己人,我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老吕答话:
“是师医院的。”对方大步过来一人,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站
定,似乎辨清了我们的面目,才把端在胸前成战斗状态的冲锋枪
送到身后,问:“你们是掉队的?”我说:“是掉队的。你们也是
?”对方说:“我们是二支队二营收容的。”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
,命悬一线时刻碰上救星,感激话正要出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
过来了,用手电在我们脸上晃了晃,验明了正身,命令式地说:
“你们跟着走。”他侧过头对刚和我们打交道的战士说:“三班
副,你带着他们。”小分队从我们身边走过,11人,还有一个韩
国人,50多岁,杵根木棍,是带路的。

  副班长说:“你们俩跟在我身后,拉开距离。”

  万籁俱寂,只有脚下的沙沙声。正行进间,走在我头里的老
吕停下来附在我耳朵上说:“你看!”我紧张地抬眼望去,夜暗中
,副班长正用手捋下一把路边小树上的树叶,放到嘴里。我知道
,他已饥不择食了,一种报恩之心油然而起,我几步就走上去从
袋里取出我剩下的打糕,掰下一半给他。他三下两下就塞到嘴里
,只说了声:“快走吧。”口气和缓多了。他悄声告诉我:他们
的任务是保障大部队撤退的安全,警惕敌人的跟进,又不让有任
何人掉队,带队的是营的参谋。我跟在副班长身后,保持着五六
米距离行进。恐惧已消除,可我的打糕马上没有了,我学着副班
长,从路边小树上摘下几片嫩叶放到嘴里嚼了两下,苦味满口串
,干呕了好一阵。我想起入朝前教导员的谈话,要我经受住党赋
予的生死考验,吃大苦、耐大劳……我还是个正被改造的小知识
分子,要脱胎换骨,起码还要三年五载的磨难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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