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转移,虽然医护人员没有多少负重,身上只携带一个救
急大包,一张雨布,一把挖防空洞用的小镐,但长距离的跑动还
是大都支持不住,开始三三两两的掉队,像是一群溃退的散兵游
勇。挑夫的担子都有五六十斤,虽慢下来好几里,可他们的耐力
良好,肩担闪闪悠悠,前后还能相互照应,消除了我防范他们借
机逃跑的疑虑。

  此时,一个人在我前头一瘸一拐地跑着,突然“咣当”一声
摔倒了,一听“啊呀”的叫声,是个女孩子。我疾步上去扶她,
是护理员小冯,她痛苦地躺在地上,我怎么也拉不动。老吕从后
面赶来,给她包扎了膝上破皮的伤口。她缓过劲,撑起身来走了
几步,突然转过身回到摔倒的地方,抽出背负的小铁锹,猛力地
砸了几下那块绊倒她的石头,飞溅的火星伴着她的愤怒:“你是
混蛋,你欺侮人,你是帝国主义……”她那稚气的动作和骂声,
让我心底泛起阵阵酸楚:一个刚从城市走向战场的小家碧玉,承
受战争的苦难比我们男人沉重得多!她不想走了,蹲下来放声大哭
,还苦苦哀求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例假也来了,实在是走
不动了,你们先走吧。”饥饿正瓦解她的意志。我急了:“你别
犯傻了,这是什么时候,我带着你!”

  挑夫班长停下来,放下肩上的挑担,打开箱子,取出半袋炒
面。他是个有战场经历的人,视粮食如生命,这是他的“库存”
。他摘下腰间的瓷碗,从袋里挖出一碗来,又从箱里撕下一块包
裹死人用的白布给包上,递给小冯,什么也没说,挑起担子赶路
了。像上天赐了一把灵芝,小冯抓起炒面拼命往嘴里填塞。等她
吃完最后一口,我才拽起她来,牵住她的手说“快走”!

  我的腹内空空,周身乏力,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还要顾及小冯。小冯身体本来就纤弱瘦小,加上饥饿,每跑一
步几乎都要我全力牵动。我的胃开始翻滚,不住地涌动酸水,从
口里鼻腔往外冒,又苦又涩。老吕见我难受呕吐,上来悄声告诉
我说:“不要吐,咽下去,那是胆汁,胆汁没有了,生命也没有
了。”我听他的,一口口往回咽,喉管像火燎一样难受。

  天亮了,我们终于赶上了大队。医院人马已分散在一条山沟
里隐蔽,休息待命。我把小冯拉到护士长跟前,这个1946年就入
伍的山东老兵,圆睁两眼,光火了:“好个小冯啊,还让人牵着
手回来,为什么不让人家背着你!”我从护士长疑神疑鬼的眼神里
感到冤枉,我和小冯相识有半年,从未正儿八经地说过话,相见
仅是点点头,这牵手是出于关爱伸出的援手啊!我无法和这位法海
式的女人争辩,只向她作了一番自信无鬼的解释,算是交了差。

  离开小冯时,我发现她眼里流溢出一股感激之情。她没有说
话,只是傻傻的望着我。我走开了,脑子里一直映现着她那副傻
傻的眼神,手心热乎乎的,一种逆反效应从心底猛烈升起,身上
出现了异样的感觉,但绝不会是那种“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

  我回到挑夫班。老吕正在柘树丛下召集挑夫训诫:“……你
们别以为是我们吃败仗了,我们的撤退是把敌人放进来打,你们
中谁有幻想,谁要趁机开溜,我绝不手软,坚决执行战场纪律…
…”这是老吕天天都要做的功课。挑夫都埋着头,似听非听,只
有挑夫班长不时抬眼望望老吕,眼里有股凶光在闪动。等老吕讲
完,我和颜悦色地安排大家分散休息。

  挑夫班长靠在一棵松树干上,两眼半睁半闭地养神,他对小
冯的同情让我产生了好感,我走近他,勾下身问他累不累?他睁开
眼没有表情。我讨了个没趣,转身要走,他叫住我,说:“我箱
子里还有半袋炒面,都给你。”他起身要去打开箱盖,我忙制止
他:“我不能要你的,我还能坚持,你干的是力气活,没有你们
,医院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他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我马上坐
下来唐突地问:“你是哪年的兵?”他答:“在淮海战场给提溜过
来的。”“你还当过班长?”“现在是犯人。”“为什么犯事?”
“没改造好,思想反动,与人民为敌。”他的话有真意,有嘲弄
,心气仍是不平。我说:“犯法是指强奸的,行凶的,你讲了两
句怪话就问罪,是怎么回事?”“我说的都是真话,还是人家传来
的。”“你说了些什么?”他目不转睛地注视我好一阵,似乎看到
了信任,才说:‘朝鲜男人裤子不大裤裆大,房子不大炕大,国
家不大惹的事大,金日成肚脐眼不大心眼特大’……这些顺口溜
谁都在讲啊,我一说就不得了啦,我是个国民党啊!还说我思想反
动,带坏了一个班,军法处判我是思想犯,发配到这里来劳改两
年。”

  各种传言的蔓延,不及时处理,将会涣散部队斗志,可为什
么不是批评教育,动不动就给他判刑?我问:“你为什么不申诉?
”他面无表情,说:“能申诉吗?共产党一贯正确。”这家伙胆子
够大的,带着枷锁还敢揶揄。我怕引出他更反动的话来,想起我
在给他团长裹尸时他那付凶相,问:“你们团长怎样?”“是个老
共产党,”他平静地回答,“他老是把我们这号人看成敌人。保
卫股抓我那天,他站在一边训我,说我侮辱朝鲜人民领袖金日成
,是破坏了国际主义精神,反动透顶。说真心话,我还感激他呢
,我要不给逮起来,还得上到最前线吃枪子。现在,我到了福地
,虽比一般人苦累,但保住了命,即使伤了,这里有医有药,能
得到及时救治。打仗啊,就图个活命!”

  简短的交谈,我对他的了解有了点清晰度,但不能劝谕他,
更不能教训他,他是个有自尊的人,只能和他和平共处,共生共
存。我要他好好休息,就起身找老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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