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战争

  1952年秋,祖国赴朝慰问团来到金城前线。一天,营部通知
我,说慰问团有个代表要见我。什么人?传话人说不清楚。我知道
这支慰问分团来自四川,肯定是家里人带来嘱咐,我喜出望外,
跟连长打了个招呼,一气跑了十多华里来到师部。慰问团住在师
部附近的一条山沟的小坑道里,我见到要见我的人。他是四川省
的劳模,我哥哥当年的车工徒弟,我叫他乔哥,现在已是所在丝
厂的车间主任,分管动力部。他果然带来我父母的问候,好长时
间没写信回家了,他们都牵挂我的死活。

  代表团成员将分头给部队作鼓舞斗志的报告,谈家乡的新气
象、新面貌。乔哥是搞阶级斗争的积极分子,他悄悄告诉我重庆
的肃反大逮捕,一夜就抓了七千人,镇压了好几百。他的丝厂厂
长肖渊也给枪毙了,肖是留日的,有缫丝专业技能,枪毙他是有
人说他是日本特务。他夫人收的尸体火化未烧尽,连肉带骨头的
装了两坛子运回浙江老家。

  乔哥还告诉我一件高兴的事,慰问团带来一台川剧的折子戏
。最有名的演员都来了,丑角有周企何,旦角有陈书舫,他们在
四十年代就红遍川南川北。过去,我在家就听老一辈人经常谈起
他们的轶事,遗憾的是从未见过他们的演出。

  第三天,师里安排我们山炮营观看慰问团的演出。地点在离
阵地后方十多公里的一片树林里,这里有高大的落叶松,足以掩
蔽500多人的活动。慰问团为我们师一天要演两场,演出时是高度
的戒备,场地四周设有防空哨,敌机一来就鸣枪示警,同时,安
排了慰问团和部队疏散的路线和防空地域,还专门有一个高炮营
保护。

  那天听完代表报告,乔哥又坐在我身边陪着我观看演出。第
一个节目是周企何的《花子骂相》,花子嘲弄官僚,体现了古代
的阶级斗争,周扮演的花子骂得痛快之极,四川方言幽默,看得
观众满堂喝彩。第二出是陈书舫的《秋江》,她把尼姑陈妙常思
凡的心境演得缠绵又细腻,直看得人回肠荡气。第三出是《小放
牛》,由青年演员晓艇、晓舫(陈书舫的女儿)载歌载舞的用旧调新
词赞美四川改天换地。乡音乡情唤起我们思念之情,激动地把手
掌都拍痛了。最后一出是《八仙过海》,表现何仙姑、吕洞宾等
仙人和虾兵蟹将大打出手,剧情说明书上说,志愿军就是八仙,
打败侵略者的法宝就是全国人民作坚强后盾。乔哥兴奋的告诉我
,这出戏得到七团团长的百般赞许,他对慰问团表示,他的七团
要打一仗给慰问团看,邀请代表们到前线观战!

  我一听十分欣喜,七团团长是川南人,1938年只身跑到陕北
参了军,他的乡音未改,乡情更浓烈。我说:“好啊,让你们看
看我们是怎么用真刀真枪打美国鬼子的,你回去够你摆一辈子的
龙门阵!”

  看戏归来,营长把各连排以上干部留下。营长只说了几句:
我们准备配合七团二营五连打641(我们给敌人阵地的编号),每连
弹数是240发,还有喀秋莎连、炮41团的一个105火炮连和我们协
同,炮火准备时间是明天上午9时。给慰问团的表演战斗和部署就
这么简单。

  我们已和敌人对峙近一年,敌我阵地犬牙交错,像这样的小
打小闹,每个月要打好几回,我们称之为“挤”阵地,来来回回
的争夺,目的不只是争地盘,而是诱杀敌人的有生力量。比如攻
打641,我们已打过好多次,无需作多大准备,说打就打,有现成
的射击诸元,最大的准备就是炮弹数量。我回到阵地,连长分配
给我们排60发炮弹,只需10分钟就可以打完。

  我从乔哥那里知道,慰问团要来观战,观看的位置肯定是在
我们阵地后面的龙凤山。龙凤山山势突兀,又居高临下,可以看
到敌人一线营垒的全景,山上有师的前进指挥所,团指挥所和我
们营的炮兵观测所。我还打听到,师团都安排人给慰问团做现场
解说。我在电话里要求营长也安排我,营长知道我在慰问团有亲
人,满口答应。

  第二天,我提前来到龙凤山我们营的观测所。等了半个时辰
,慰问团一行在师警卫连的护卫下爬上山来了,他们有12个代表
和8个演员。据说,来的人都经过严格政治审查的,他们分成7个
小组,到炮兵观测所来的三位代表,自然有乔哥。

  山上的指挥所都是土木结构的掩蔽部,活动面积小,只能容
下三到五人,原值班的和通信人员都撤走,瞭望孔有 30——50公
分宽,可供三人观望。师领导担心不够,还让工兵连在附近又构
筑了几个临时观察所备用。我们的观测所有一架20倍的炮对镜,
一个代表往镜里瞧时,兴奋的喊开了:呀呀,敌人从工事里伸出
来的枪都看见了!

  我向他们三人介绍了敌我态势,这场战斗用多少炮弹打,多
少人攻。他们仨听得新奇又新鲜,傻傻地张着嘴。更让乔哥感动
的是,他在家乡见我时,我还是个娃娃,现在已是带兵的排长了(
其实还是见习的),表扬说:老弟呀,你像个官了。

  我把炮对镜对向攻击目标641,还给他们配了两个望远镜。我
一边讲解,一边给他们指示目标。这是一条横向拖长的山梁,641
是山梁中段隆起的山包,面积约百十平米,美军只用一个排依托
水泥工事在防守。我们攻击部队从我方的610阵地出击,顺山梁到
641约400米距离,为了给慰问团观看清楚,攻击路线和战斗队形
,全都选择在面向我们的斜坡。三位代表听我的介绍,已急不可
待,巴不得马上看到敌人灰飞烟灭。

  到各观察点的代表都已在掩蔽部就位,山上出现了一片难耐
的寂静,等待我们的炮火准备。9时整,龙凤山左侧喀秋莎阵地的
炮火首先响起,这是苏联二战后期发明的多管火箭炮,一个齐射
同时打出64发,给敌人以突然袭击。两分钟之后,百炮齐鸣,千
百发炮弹从龙凤山前掠过,肉眼都看见弹丸在空中飞行,无以计
数的小黑点,很像蜂群出巢,带着尖利的啸声扑向敌人的阵地!霎
时间,641山头上弹着密布,一簇簇烟柱冲天而起,接着传来地动
山摇的炸裂声,火光闪烁,石块泥土在硝烟中上下翻飞,三位代
表看得兴奋的跳起了脚,嘴里直叫:啊呀呀,真了不得,了不得!

  火炮的射击还没停,我步兵一个排从617阵地出动接敌。等炮
火延伸,步兵排加快了前进的速度,边冲击边用手中枪射击。当
他们离敌人阵地不到100米时,突然从残存的工事里一挺轻机枪复
活了!攻击的先头班倒下了,跟进的一个班给打的往坡下翻滚。我
的心沉了:我们使用了比过去打641多两倍的火力,为什么还不能
彻底摧毁敌人工事?很快,团的82炮连进行火力支援,打了五分钟
,敌人机枪哑了。五连的又一个排很快向641靠近,刚接敌到150
米左右,敌人从642阵地上扑下来一个班,手中全是冲锋枪。过去
,敌人是不敢白天反击的,为什么今天竟敢出来碰硬?我们的第二
个排也给突如其来的增援火力打得趴在坡上。炮火不能支援了,
因靠敌太近,怕误伤自己人,就这样僵在那里,都用自己手中武
器对射。这时,我发现这场战斗的指挥者在一块石头边上正挥动
手臂,不一会,后面上来一挺轻机枪,卧在他身边不住点的向641
阵地射击。敌人大都趴在残留的工事、堑壕或弹坑里顽强的对我
进行阻击。机枪打了一阵,丝毫不能掩护步兵前进。

  我突然想到,过去我们“挤”阵地,都是多路攻击,敌人总
是措手不及,惟独这次是专为代表观看,仅选择一个光秃秃的山
坡,而且还是单一的路线在出击,只为看,不为战,把战士生命
当了儿戏。

  敌人开始在我进攻道路上进行炮火拦阻射击,五连全暴露在
山坡上挨打。在岩石边的指挥员已无能为力了,我看到他把挂在
胸前的一只小羊角号放到嘴里,我虽然听不到号声,但我能猜度
他是在下达撤退的号令。果然,上去的两个排连滚带爬的退下来
了,只剩下十几个人。

  山梁上没有枪声了,战斗已停止。我们的三位代表都长叹了
一口气,他们没见到消灭一个敌人,看到的是自己人死了一大堆
。他们惶惑的脸上似乎都是在责怪自己,不该来看一场用生命表
演的战争。

  我安抚他们说,失败是兵家的常事。乔哥保证说,我们回到
四川不会乱说的。

  七团团长在战场上培养了争强好胜的脾性,这次却在祖国亲
人跟前大丢了面子。送走慰问团,他火冒三丈,要惩处指挥战斗
的二营副教导员。团长之所以用他,一是年轻,二是四川人,如
让代表们看他打了胜仗,会给四川人增光添彩的。可惜他辜负了
团长的期望,只能让他上天国去反省。他命令身边的赵参谋,去
二营执行他的处决命令。

  赵参谋到二营,把副教导员五花大绑拉到一个山沟里,举起
手枪对向他脑后勺,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副教导员已泪流满面
,说“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团长!我不知道该怎么打这一仗——
团长是要我表演啊!排兵布阵都是你们来制定的,我的失职是没有
拿下阵地。”

  赵参谋的心颤动了,这场战斗是他和团长来二营部署的,团
长还特别指名要副教导员代连长指挥,自己也有重大责任。他慢
慢放低了枪口,回过头对跟在身边看他执行死刑的营长和教导员
说:“你们给他松绑带回去,等候发落。”

  赵参谋没直接去找团长解释他不执行命令的原因,即使他敢
去,也会尝到苦果。他先找了慰问团副团长,请他出面干预。这
位副团长是从部队转到地方的,他和我们师政委交换意见时说,
责任不在基层,不能再用干部的性命去抵偿这场战斗的损失,希
望枪下留人。

  副教导员给保下来了,撤职任副指导员。回国转业回四川,
在一家大厂做保卫股长。

  多年后,我见到已是某步校教研室副主任的赵参谋。旧事重
提,他说,这明明是团长好胜喜功,不惜人命,自己下不了台,
还诿过于人,要那个副教导员给他垫背。

  养兵用兵,为祖国生存而战,是我们应有的责任,在朝鲜用
了“保家卫国”的口号多少还体现了些爱国主义精神,可我们这
位团长打的这一仗,我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为它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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