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开始后撤了,传来的命令是十万火急。美国人摸准了
我们的补给已断线,他们不再像战役第一阶段那样不敢尾追,这
次竟放心大胆地撒出了五个先遣快速纵队,从我们6个军的战斗分
界线楔入,用坦克开路,迅速深入到我后方,俘虏了我们一个师(
第180师)。我们兵团的20万大军阵脚乱了,撤退已无序,滚滚人
流都争先恐后挤在一条公路上逃命。实在跑不动的,就倒在路边
呻吟,叫骂,公路边的沟里,几付遗弃的担架上,伤员呼天唤地
哭嚎,谁也顾不上谁。我的体力严重透支,困倦已极,跑动中连
连摔跤。我突然想起挑夫班长担子中有鸦片,我要他放下担子,
给我弄出一小块来。我用纸卷起,点上火,猛吸了两口。烟气实
在难闻,又满嘴苦涩,咳嗽不止,走在我身后的老吕上来警告说
:“这是生烟啊,止痛用药,你要吃死的。”我惊恐地扔掉烟卷
。挑夫班长递给我一盒万金油,我抠了一点抹在太阳穴上,凉凉
的,神志开始兴奋了,从路边拾来一根树棍拄着。挑夫班长让我
揪住他挑担上的绳子跑,还要我闭上眼,果然我神情懵懵的,两
耳已听不见周围马嘶人叫,两条腿成惯性迈动。

  迷糊中有人在我身后推了一把,说:“前边有匹骡子给飞机
打死了,赶快去看看,搞点来吃。”我一听是大好事,跌跌撞撞
地跟着老吕向前奔去。果然,公路边大约有三四十人挤成一团,
有吵嘴的,有打架的,我和老吕怎么也挤不进人堆。我转着圈找
人缝,终不得逞,老吕眼尖,说:“你看,一条腿。”我从老吕
指处发现从一个战士的两腿间露出了一只骡蹄子来,老吕抓住骡
蹄子又拽又扯,怎么也不得手。我上去用头顶住那个正抢夺的战
士的屁股,帮老吕合力拽住蹄子摇晃了一阵,也无能为力。突然
我身后伸进来一双大手,左旋右转几下,猛力地一顿,扯出了骡
子腿,我回头一看是挑夫班长。老吕用双手紧紧抱住骡子腿起身
便跑,几个挤不进人堆的战士像见到希望,跟在老吕身后紧追不
舍。老吕跑下了公路,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来,等我上去一看,他
扔在地上的骡腿上白净净的,几乎没一点肉,几个追来的战士失
望地掉头走了。

  老吕不死心,说:“哪怕敲骨吸髓,我也要吃上几口。”他
从身上取出一把小刀来,在骨头上刮着,真给剔下了几块薄如纸
的软组织,他兴奋地说:“不错嘛,还有点油水。”我从腰间取
下铝质饭盒,把他刮下的往盒里装。我又找来一块尖棱的石块在
骡腿骨上刮开了,刮了半个时辰,已盛了半饭盒。老吕拾来些干
树枝,我支上饭盒,点上火熬了起来。刚开锅,我的喉咙里像伸
出了手,迫不及待地端起滚烫的饭盒倒出一半,狼吞虎咽地喝开
了。突然想起挑夫班长,我向老吕建议给他留一些。我们各自匀
出一半来,我提着饭盒拼命赶上队,递给还在跑动的挑夫班长,
他怎么也不要,说:“还是你留下吧,你再不增加营养,真要倒
下了。”他话语真诚,有情有义——谁说他是罪犯呢?

  我又想起小冯,把剩下的骡肉汤端到她跟前。她患了夜盲症
,护士长用一根绳子牵引着她,跟在护理班的班尾,那纤弱的小
腿,举步似千斤,口边流着涎水。她一见我捧着半盒热乎乎的肉
汤,两眼泪花涌动:“你真好!”护士长回头来一见是我,那双冒
着火的眼睛变得和睦了,善意地向我点了点头。我永远记住了这
充满人性的一瞬间。

  我们真像拿破仑从莫斯科的大撤退,千军万马不成列。人们
挤着拥着,吵架的、打斗的,乱成一团。路的两侧,有人坐着,
有人躺着,分不清是死是活。一个战士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双肘抵住膝盖,手掌托住腮,两眼睁开,安详地望着每个行人
。他死了,没有倒下,像一尊雕塑。人们走过都要敬佩地向他注
目致敬。我和挑夫班长走到他跟前,默立良久,挑夫班长用沙哑
的声音对我说:“他了不起,人都死了,还为我们送行。说不定
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为你们送别的。”

  十一

  已疲累不堪的败军经两天两夜急行军,到达了北汉江,江桥
已给美国飞机炸断,一个工兵营正在伐树抢修,大部队都给堵在
江的南岸。这是一条独路,一边是绝壁,一边是临江的悬崖。祸
不单行,我们的后方华川,已给美军快速纵队占领,开设在那里
的兵站医院给连锅端了,4600伤员和300医护人员都成了人家的战
利品。从华川到眼前的江桥有30多公里,敌人坦克正迂回过来断
我们的后路,我们已派出一个营去阻击。

  滚滚人流,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我们医院挤在中间。突然
间,护士长在人群中高喊:“快给我们让路,前面有伤员,我们
要去抢救!”她带领几个老女兵在前边不住地喊着、冲撞着,有牲
口挡路,女兵们就掀翻了驮子,还把一辆大车推下了悬崖。饲养
员破口大骂,女兵们出语更凶:“闭住你们的P嘴,你挨了枪子,
老娘不会给你堵洞!”一路冲冲撞撞到了桥头,江桥中段的桁间已
整体断裂,修复它恐怕要等到天明。炮弹在江岸附近爆炸,弹片
在头上横飞。此时,护士长又发了神威,她振臂高呼:“女同胞
们,不要等待了,赶紧趟水过河!”她纵身先跳下水,女兵们紧随
其后,接着呼呼啦啦地一帮人马都进到河中,炮弹在河水中升起
水柱,求生的人不顾一切扑向对岸。

  步兵分队都跟着下了水,一时间,北汉江上像开锅的水饺,
几千人在水中扑动。地面上,敌人的坦克炮在不住点地轰击,夜
空挂满照明弹,飞机临空一拨接一拨,狂扔炸弹,激起无数水柱
,织成了一道高高的水墙,死的伤的都让水冲走了,越过死亡线
上岸的,就惊呼狂叫,像是庆幸他们的活着。

  我们医院徒涉过江,一些不会水的女同胞站立在江岸,急得
直叫唤。挑夫班长突然一声喊:“我们班都放下挑子,背人过江!
”他带头背上哭叫声最高的小冯,扑扑啦啦游向河心,挑夫班的
都背上人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连来回背了三趟,医院终于突破了
封锁线,人都上到了北岸,院长马不停蹄地又急速带领大家继续
突围。他们走了,我和老吕停下来等挑夫班——他们背人过河后
,又返回南岸搬取自己的挑子。

  他们回来了,我清点人数,9人,少了挑夫班长。我问:“你
们班长呢?”一个挑夫抓住两副挑子哭开了,说:“他把挑子交给
我了,说不过来了。”老吕惊恐地火了:“为什么他就不过来?他
想干什么?”挑夫们都闷不吭声。半晌,挑夫小李子高喊:“还不
赶快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此时,江岸上黑压压地堆满从水
中爬上来的人群,嘈杂的呼叫声响成一片。我催老吕快走,老吕
气呼呼地挑起挑夫班长留下的那副担子,领着我们融入了溃逃的
人群。

  在路上,小李子告诉我,班长交待,他箱子的半袋炒面是留
给我的。我问小李子:“他为什么不过来?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小李子说:“我们回去搬箱子,他对我们说:‘你们都是有妻室
儿女的人,还要顾家,就好好接受改造,活着回去。我什么也没
有了,我走了……’”

  到了后方休整。教导员在总结会上说:“这场战役,我们医
院冒着敌人炮火,忍饥挨饿,收治转运伤员3700多人,有17名同
志为保家卫国在战场上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也出现了叛逃的……


  挑夫班长被定性为叛逃者。

  在我心目中他却是一个没有过河的卒子。

  据说,改革开放后,他回到大陆老家开办了一家粮食加工厂


  30年后,我出差去南方,顺便探望了小冯,她逃过了战争的
劫难,幸运地随夫转业走进了东方大都会。她已是一个事业单位
的人事处长。也许是对战争伤痛的感怀,她特地做了一席丰盛的
家宴款待我,一再嘱咐:“要吃饱啊!”

  这场战争的残酷性远不止让人析肝吐胆的饥饿。我军遭到惨
重损失的真实人数官方一直没有公布,志愿军副司令员洪学智在
他的回忆录后记中只说了一句话:“牺牲了几十万同志。”前些
年,彭德怀的老秘书王亚志给了我一个具体的数字:在抗美援朝
战争中,我志愿军负伤、阵亡、病故、失踪、被俘,共为978122
人,占入朝作战总人数190万人的51.5%(这一惊人的数字还经民政
部门在全国普查核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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